过年回家的前一天晚上，或许是因为同样要踏上春运的旅途，我在收拾行李的时候不知为何没来由地想起了十几年前的一部电影——《人在囧途》，于是考虑要不要找一部王宝强或者徐峥的电影来在路上看看打发时间，思索一圈之后发现有一部号称是王宝强演技巅峰的电影一直没来得及看。就这样，我在回家的高铁上，在离农村老家越来越近的路上，补完了《Hello！树先生》。

作为第19届北京大学生电影节的最佳影片，同时也是上映距今已经有十多年的作品，网上以及学术界对于这部电影的分析以及赏析可以说是汗牛充栋。在花了点时间大致浏览一遍之后，我发现大家的关注点主要在两处，同时也对应影片最重要的两个人：导演韩杰和演员王宝强。导演韩杰作为贾樟柯的得意弟子，不负众望，通过自己独特的编剧以及剪辑技巧，将观众带入了一个魔幻现实的世界。光是对于电影剧情的梳理、幻想与现实的分界线的确定、片中各种隐喻暗示的解析都已经足够各位影评人喝一壶的了。而王宝强的加入，更是如虎添翼。我相信但凡是有过农村或者城乡结合部生活经历的观众在看过王宝强的肢体以及细节动作之后，都会将他和自己印象中的某个农村人对应起来。我在看到树哥的第一眼，就想起了我小学在镇上的读书时，班里有一个年级比我们都大但是因为出过车祸所以走路和说话都很别扭的同学，尤其是那到处挥舞、无处安放的手臂，和我记忆中的简直一模一样。王宝强在这部电影里看着都不像是演的。

但是，这些都不是最打动我的地方，真正让我在看电影的时候产生共鸣的是整部电影传达出来的农村乡土氛围感，以至于在看完之后我立刻想起来以前看过的动画短片《中国奇谭》的第4集《乡村巴士带走了王孩儿和神仙》。

电影中树先生所在的小镇是一个典型的山西煤矿小镇，虽然我没去过山西，但是作为一个从小在中部二线城市的城乡结合部的镇上生活、时不时还回村子里的奶奶家住的人，我看电影中小镇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这种熟悉感存在于电影的每个细节中：路边窗玻璃已经破掉的修车铺、用碎砖头码起来的矮墙、揽客进城的黑车司机、结婚时在院子里不止的廉价塑料装饰等等。当然，还有最关键最相似的事物——人，那种眼睛里混杂着迷茫、不屑、无聊、淳朴、精明、无奈的农村人。

在城市化的大车面前，农村显得是那么的不堪一击。电影中，为了开发新的矿区，整个小镇不得不搬迁到“太阳新城”去，而在现实中，为了建设规划中的高新区，我大舅所在的村子也被拆迁，全家搬到了城里的还建房小区。通过过年走亲戚时候的闲聊，以及道听途说的一些事情，我看到了一些被迫离开土地的农村人的共性：农村回不去、城市待不住：离开了耕种了几十年的土地，在城市里难以找到可以维生的工作；没有了宽广的大院子和大平房，住进了狭窄的超高层单元楼，但还保留着农村里的生活习惯；不愿意交物业费，进而导致小区里的基础设施缺少维护影响生活等等。这种多方面的城乡差异而导致的冲突在如今越来越多的城市边缘的“新城”、“新区”、“安置房”、“还建房”里都在发生。而原来的农村呢？原来的土地呢？或者因为搬迁而荒废，或者因为城市的规划而被铺上了水泥和沥青，又或者只是为了围墙、插了块牌子就放在那里、无人问津。韩杰导演的目光比我更敏锐，早在十几年就察觉到了这些，他在一次访谈中提到：

三年前，我去了很多被废弃的村庄。在空无一人村庄中行走，会看到虽然房屋坍塌，但棵棵大树依旧繁茂。我突然想拍这样一个年轻人，他的名字叫树，他的家乡因为开发矿产导致搬迁，他顾不了这些，他四处奔走，只为改变自己的卑微处境。我想通过《Hello！树先生》这部电影来揭示这个时代的荒诞。

我离开家乡到北京来读书也有好几年了，但这种城乡差异造成的冲突感和割裂感在今年回家过年的时候感觉更加明显。当我回到奶奶家所在的农村，看着院子里的鸡和鹅，听着村子里的其他人在聊天时讨论着是把孩子送到私立的普高还是技校，到了晚上，出了院子，到处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偶尔的烟花和鞭炮提醒着我这里还有其他人在居住。很难想象，在几天之前我还在海淀区的工位上看着窗外北京晚高峰的堵车的盛况，跟老师讨论研究领域的最新进展以及新的论文该如何下笔，到了晚上，到处都灯火通明，但又到处漆黑一片。

或许，我也是“树先生”，虽然通过读书学习进入了城市，相比大舅，我可能在习惯等方面比他们更加贴近城里人，但是仍然无法彻底融入其中，在心态上仍然有些无所适从。每当想起小时候在田野里放风筝、在镇上翻垃圾桶捡破烂买雪糕、在地里帮奶奶除草拔花生时，都会产生一丝淡淡的乡愁，但是等真正回到了老家，却发现一切都已经变了，之前的村子已经破败不堪，能搬到国道边的人家都已经搬了出去，能进城住的也都进了城，每年回去都能听到老人去世的消息，年轻人都去了城里打工，对于小孩来说，村子也只是一个可以放烟花鞭炮、看小猫小狗的地方。这里也不是我的容身之处。

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像我这样的人可能是幸运的，因为我们亲身经历了人类历史上都不多见的如此快速的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根据国家统计局的数据：2023年末我国常住人口城镇化率达66.16%，比1949年末提高55.52个百分点，年均提高0.75个百分点。1981年，全国城市建成区面积7438平方公里，到了2023年，全国城区实体地域面积达到62038平方公里，增加了54600平方公里，增长了7.3倍。在上大学以前，我能感觉到整个世界每天都在进步，每天都有新的变化，生活环境也是每天都比前一天更好。从小时候背着大包小包、转两辆大巴车、再骑摩托车、最后沿着泥巴路走回奶奶家过年，到如今满载着年货、开着汽车直接到家门口过年，我现在的生活相比我小时候可以说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进步。然而，物质生活的丰富并不能掩盖农村消失的事实，记忆中的老家离我们确实越来越远。随着时代的发展和个人的成长，我们当然也会在城市里建立自己的家，构建新的记忆，但是，或许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印象中的“一老一小在黄昏的时候踏着夕阳沿着堤坝走在回家的路上”场景仍会在不经意间袭来，提醒着我的根在哪里。
最后我想引用豆瓣网友@内陆飞鱼的一段评价作为总结：

《Hello，树先生》是一部神奇的电影，在中国只有莫言早期小说曾带给我这样的体验，每个有着乡村经验的人，都会被带进一种微妙的现实哀愁里，想起身后一个个神奇无用善良无害的树先生，一身泥星子、酒沫子、火星子味道。所有乡土、人情都在失守，我们这些混迹城市的人在分裂成一个个无所适从的树先生。

参考资料

[1] 张永清. 荒诞处境与贫瘠想象——解读《hello!树先生》中乡村青年的生存状态[J]. 现代视听,2018,(03):49-51.
[2] 龚艳,韩杰,王小鲁,等. 《hello!树先生》导演韩杰对话录——艺术名家访谈之三[J]. 贵州大学学报(艺术版),2012,26(03):1-8.DOI:10.15958/j.cnki.gdxbysb.2012.03.014.
[3] 欧阳涛. 电影《Hello!树先生》的视听语言分析[J]. 西部广播电视,2022,43(21):192-194.
[4] 韩杰,郝建,李迅,等. 《Hello!树先生》[J]. 当代电影,2011,(12):29-36.
[5] 自由的心. good luck！树先生，一路走好. 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5155572/
[6] 青不再尚能愤否. 每个村头都有一个树先生. 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5161420/
[7] 泠十三. 哈喽啊，树哥！. 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10271018/
[8] 木鱼水心. 【木鱼微剧场】最被误读的国产佳作，99%的人都没看懂，你看懂了吗？《Hello!树先生》王宝强演技巅峰. 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jJ411r7EL/
[9] 太和的房间. 10000字，细读《hello！树先生》，怪诞 魔幻 刺痛现实，全新视角带你看懂这部国产神作！. 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nm4y1H7zP/
[10] sarah. 知乎回答.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49793175/answer/1384884316
[11] 第十放映室. 王宝强一安静，这片惊到你说不出话. https://baike.baidu.com/tashuo/browse/content?id=d4666d643109468d283d8c5a&fr=aladdin
[12] 百度百科. Hello!树先生. https://baike.baidu.com/item/Hello%21%E6%A0%91%E5%85%88%E7%94%9F/7587083

今年由于种种原因，回家的时间相比以前提前了，在老家也多呆了几天，正好赶上回家路上看完《Hello！树先生》，有感而发，在回北京之后写了这篇文章。新的一年感觉会很忙，希望之前一直坚持的事情能够继续坚持下去，同时这一年还要多多锻炼身体，也在这里立下flag。

本文于2025年2月6日首发于B站